晚清末期,中国有“四大藏书楼”,分别是浙江湖州的皕宋楼、江苏常熟的铁琴铜剑楼、山东聊城的海源阁、浙江杭州的八千卷楼。
那时,皕宋楼就好像今天人们所说的城市金名片,只要一提起皕宋楼,人们就马上会想到湖州城。但是,到了今天,不要说外地人,即使有些湖州人,对皕宋楼也有了陌生感。那是因为1907年皕宋楼内发生了一桩痛心的事,楼内几乎所有的珍贵藏书都被卖往日本。皕宋楼成了“伤心之楼”,后人不愿多揭伤疤,此楼的知名度也就日渐消散。
但皕宋楼不仅是“伤心之楼”,更是“警示之楼”,因为皕宋楼事件发生后,当时的人们对私人藏书馆的境况倍加关切,此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同样的事。
所以,我们后人不能遗忘这座皕宋楼,和它的主人陆心源。
陆心源(1834-1894),字刚甫,晚号潜园老人,浙江归安人(今湖州)。他年轻时资质过人,好读书,勤思考,年十三通九经,精于笺疏。因仰慕顾炎武的学问人品,自题堂名“仪顾”。由于他学识广博,与同郡名士姚宗谌、戴望、施补华、俞刚、王宗羲、凌霞切磋学问,并称“苕上七子”。
咸丰九年,陆心源中举人,遵例以知府分发广东。同治二年(1863)奉调直隶,督办直、豫、鲁三省边境“剿匪”的军需善后,有功擢道员。四年回广东,历南韶兵备道、高廉道,父丧回湖州。十一年赴闽,管理军政洋务及税原通商总局,署盐法道。因与上司不合,乞奉养辞职回湖州。回家两年后又以盐务加耗革职。
他回湖州月河街故第后,在城东莲花庄北营建“潜园”(莲花庄是元代大书画家赵孟頫的别业),其间水木清华,疏朗明怡,他在此藏书著述。又出资建升山桥,便利交通,修复安定、爱山二书院,建仁济善堂,兴义学,为国子监捐书,赈助山东难民棉衣万件。光绪十九年(1893)经李鸿章举荐恢复原官,并受光绪召见,回乡途中患疾,乃至不起。病逝后葬逸村埠,国学大师俞樾撰墓志铭。
陆家从心源祖父陆镛开始,三代藏书。陆心源的朋友李宗莲为《皕宋楼藏书志》作序时曾说:陆心源“志欲尽读天下书,偶见异书,倾囊以购”。他在南韶兵备道任上,尽管政务繁忙,仍不放弃对书的嗜好。返湖时,满船装回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100多只书箱,成了其家乡的一大新闻。他在家六年,几乎天天抄书读书。
当时正值太平天国战争期间,江南动荡不定,故家藏书纷纷散出,陆心源开始广为收藏秘籍,其中有四万八千册得之上海郁松年宜稼堂。之后,陆心源出任盐官,资财日富,遂广泛搜集,同县严氏芳菽堂、刘桐眠琴山馆、福州陈氏带经堂以及归安韩子遽、江都范石湖、苏州黄丕烈、仁和劳平甫、劳季言、归安杨秋室、丁兆庆等人的藏书都涌入陆家,加上旧有之藏书,十余年间陆心源藏书总数在十万卷以上,搜藏到宋版书达一百二十多种。
陆心源将月河街藏书楼一分为二,其一称“皕宋楼”,“皕”为二百之意(读bi,音同毕),其二称“十万卷”楼,专藏明以后的秘刻精钞本、精校本及名人著述手稿。潜园的守先阁,藏普通刻本和钞本,并开放供士人阅览。同时又在皕宋楼前庭院中建千甓亭,因其藏有汉晋等代墓砖千余块而得名。
和元代大书画家赵孟頫故居一河之隔的,就是月河街陆心源故居皕宋楼(内含千甓亭),整个宅院原是一座由四条轴线组合而成的庞大建筑群,平面呈方形,坐西北朝东南,通面阔50米,通进深54米,占地约2800平方米,自南向北依次而建。
在以后的二次拆建后,陆宅现存房舍占地约1245平方米。经文昌阁巷到皕宋楼月河街段,需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幽深而狭长,中间有一个大的天井和门厅。在水乡地带,这样的藏书楼并不多见,而且既有藏书的功能,又能家居,想来藏书家在设计此楼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匠心独运的是在藏书楼中还有一个园林,虽占地不大,却玲珑雅致,幽趣横生,作为藏书楼的一个点缀,千甓亭在空间布局上起到了拓展藏书楼视野的作用,也为观书者提供一个休息的场所。
千甓亭庭院自东向西依次分布着大门、水池、花厅、小洋楼。院内东北角湖石小品与瓢形水池相接,青石作桥,白石为岸,池边石笋参差,清丽秀雅。
庭院中央为中西合璧式四面花厅,厅内四周轩廊。花厅后是小洋楼。三开间二层加阁楼,楼前北院墙嵌法书碑刻21块,系《镶梨馆历代名人法书帖》残存部分,有苏轼、朱熹、文天祥、赵孟頫、鲜于枢、吴宽、陈继儒、李东阳、王文治等大家手迹,镌刻者是近代大篆刻家桐乡人胡钁,其上还有陆心源亲笔题识多处,实为不可多得的佳制。
千甓亭庭院后有楼屋三楹,原与小洋楼相接,与其平行的是北侧三楹楼屋,即陆心源自题的“仪顾堂”,这两座楼的楼上就是珍藏古籍的皕宋楼和十万卷楼,并有晾书廊,但在旧城改造时,南侧楼屋被拆去一楹。
陆心源的藏书以宋元刊本为特色,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人据日本静嘉堂文库所藏统计,其实数是北宋刊本7部80册,南宋刊本114部261册,元刊本109部1999册,像蜀大字本《左传》、咸平单刊本《吴志》、宋一经堂本《后汉书》,淳祐本《通鉴记事本末》等书均是宜稼堂旧物,还有如宋刊杨信斋定本《续礼话传通解》残本,北宋刊《说文解字》、宋开禧刊本《石林奏议》、宋刊《欧公本末》等也是极其名贵的海内孤本。
四库存目、道藏及明季野史这三方面的书籍,《四库全书》未加收录,其他藏书家也不甚重视,陆心源却刻意搜求,成为其藏书的一个特色。除《永乐大典》等900余种外,其余四库存目书籍均为陆心源罗致,守先阁还藏有众多的明人文集。
陆心源的藏书在1882年《皕宋楼藏书志》撰成时已达十五万卷。1907年,其子陆树藩将皕宋楼、十万卷楼藏书出售时,其实数是四千部二十万卷四万四千多册。1908年陆树藩又将守先阁藏书捐助给刚兴办的吴兴海岛图书馆,据《陆氏守先阁捐助书目》记载,有一千余部一万四千余册。陆心源藏书散出前,藏书总数为五千部,近六万册,二十五万卷左右——是唐僧所取真经的50倍!
陆心源不仅是一位藏书家,还是一位学者。
他的丰富藏书,为他撰著大量的订正古籍、校补遗文、考释典故之作提供了基础。其中《皕宋楼藏书志》及《续志》著录陆氏珍藏秘籍1000多种,该书除记载书名、卷数、刊本之外,凡《四库全书总目》及阮元《四库未收书目提要》未曾撰写提要者,均逐一编撰解题,并选录诸书序跋,间加案语。《仪顾堂题跋》著录古籍270余种,每种均考释其撰述原委,品题得失,普及版刻源流。
他编著有《仪顾堂文集》二十卷、《仪顾堂题跋》十六卷、《续跋》十六卷、《唐文拾遗》八十卷、《唐文续拾》续十六卷、《宋诗补遗》一百卷、《群书校补》一百卷、《吴兴诗存》四十卷、《皕宋楼藏书志》一百二十卷、《续志》四卷、《金石粹编续》二百卷、《穰梨馆过眼录》四十卷、《续录》十六卷、《吴兴金石记》十六卷、《归安县志》四十八卷、《宋史翼》四十卷、《元祐党人传》十卷、《金石学录补》四卷等,总称为《潜园总集》共九百四十种,他所刊刻的《湖州丛书》、《十万卷楼丛书》在近代出版史上也有一定影响。
1894年11月,陆心源逝世,留下了颇为丰富的遗产:上海有丝厂、钱庄,湖州有商店、当铺。此外,还有不少书画、古董。当然,陆心源生前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藏书。临终前,他嘱咐子女,对这批藏书一定要完整保存,不要散失。陆心源有四子三女。陆心源死后,由长子陆树藩主持家政,子女没有分家,遗产中的藏书更是共同财产。
1907年4月,一只绍兴小火轮,拖着三只乌汕船,从上海黄浦江驶入江南水乡宁静的湖州城的码头。当时由于城乡之间来往的客船、货船主要靠摇橹拉纤的木船,很少见到小火轮,所以引得许多湖州人的聚观,纷纷猜测这只小火轮究竟是来装载什么货物的。
不久,更令人诧异的事发生了,从月河街陆家老宅里搬出一捆捆的古书,由装运工轮流搬来装入船中。待古书搬运完毕后,这只小火轮就直驶上海黄浦江。
这些古书到达上海后,并没有马上转驳到日本邮船上,而是全部搬运上岸,送往上海新马路梅福里。接着,由书籍主人的代表陆树声(陆心源的第三个儿子)和日本静嘉堂文库的工作人员小泽、寺田一起进行清点,为时20多天。然后,双方作了交割。这已是5月间的事。
到了6月,皕宋楼(包括十万卷楼)这批珍贵书籍由日本邮船公司的汽船运到日本,先是藏在东京岩崎氏的公馆内,后来集中藏于岩崎氏所创办的私人图书馆——日本静嘉堂文库内(事后得知日本人是以12万银元的价码买下这批藏书,其中支付给陆氏后代11.8万元,支付给中介人岛田翰车马费0.2万元)。
由于陆家出售皕宋楼(包括十万卷楼)的藏书是在十分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开始社会各界并不知情。最先知道此事的应该是江苏武进人董康。
董也是一位藏书家,并与日本静嘉堂文库的文库员岛田翰很熟,而岛田翰正是策划皕宋楼事件的重要中介人。在陆家后代与日本静嘉堂达成买卖藏书协议之初,岛田翰曾写信告诉董康。然而,董康并不相信有此事,因此也没有引起重视。当皕宋楼藏书全部运往日本后,岛田翰又给董康寄来《皕宋楼藏书源流》的长文,希望能刊印发表。至此,董康才相信皕宋楼藏书已经东去。
后来,董康以小册子的形式石印《皕宋楼藏书源流》一文,并加如下按语:
“嗟乎!往事已矣。目见日本书估之辇重金来都下者,未有穷也。海内藏书家与皕宋楼埒者,如铁琴铜剑楼,如海源阁,如八千卷楼,如长白某氏氏等,安知不为皕宋楼之续?前车可鉴,思之能勿惧与!”
小册子一出,皕宋楼事件马上传遍海内,人们一面痛斥陆氏后代为“不肖子孙”。一面倍加关注其他藏书楼的境况。当时,杭州丁氏的八千卷楼也已陷入经济困境。而日本书商的觊觎目光也已盯上了此楼。
此时,正值端方担任两江总督,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请江苏著名藏书家缪荃荪到杭州与丁氏后人洽谈,最后,以75000元的低价成交,丁氏全部藏书后来由南京江南图书馆收藏,至今依然保存完整。
这也是皕宋楼事件为国人敲响了警钟,提升了全社会的保护意识。所以,皕宋楼不仅是“伤心之楼”,也是“警示之楼”。后人不应忽视其的警示作用。
从清末一直到1980年代,人们对陆心源后代的痛斥之声没有间断过。学者比较一致的看法是陆氏后代“内乏书籍鉴别知识,外无固守家业之力”、“子孙无能,坐吃山空,耗竭家产”导致先人珍贵藏书流向国外。
由于陆心源的子女对卖书之事的原因、过程,始终缄默不言,生前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所以,有关皕宋楼事件的真相,也就石沉大海。直到陆心源玄外孙徐桢提供了有关皕宋楼事件的详细资料,包括陆树藩的《救济日记》等,终于使这一历史事件的真相浮出了水面。
决定将皕宋楼(包括十万卷楼)藏书卖给日本人的正是陆心源的长子陆树藩(1868—1926)。其实,陆树藩曾师从其父学过版本目录之学,也是举人出身,对于父亲所藏之书的价值完全知情。那么,究竟出于何种原因,导致其卖光父亲的藏书呢?主要原因如下:
第一,陆树藩在救援“庚子之役”蒙难难民,欠下了10余万两白银。1900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天津。两地数十万人(包括南方在京津的官员、商人等)蒙受大难。当时,居住在上海的陆树藩,倡议成立救济善会,并担任该会董事长。
该会成立后,陆树藩等人曾包下两艘大轮船,先后两次赶赴北京、天津,营救南归人员6000余人,运回棺木200余具。战死疆场的聂士成遗体棺木就是陆树藩为首的救济善会拉回其家乡安葬的。同时,救济善会还在京津地区对难民发放救济粮,开办医疗局,费用开支巨大。
当时,救济善会从民间募得的资金为七万余两白银,而官方所拨的资金仅为两千两白银。1902年,救济善会结束,资金缺口高达10余万两白银,做为董事长的陆树藩,由陆氏善人变为陆氏债人,不得不出卖家中的祖产。
第二,陆树藩在办理1901年的顺直救灾中,亏空五万两白银。当时的顺直救灾,是李鸿章叫陆树藩承办的,但是,陆树藩却无原则地借款于他认为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人,结果这些借款都无法收回。
第三,陆树藩在身负巨债的情况下,陆家在上海的丝厂、钱庄又先后陷入困境,随后倒闭。
显然,陆树藩卖掉了父亲的珍贵藏书,显然不是因为“子孙无能,坐吃山空,耗竭家产”。但是,对于先人将珍贵藏书卖往国外,陆心源的玄外孙徐桢基也认为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当然,当年陆树藩卖掉了父亲的珍贵藏书,虽然没有留下片言只语,但心情一定异常难受。所以,他后来在家剃度,做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并写下“世态本炎凉,人情尤险恶。穰(攘)富以济贫,此心无愧怍”的诗句。
皕宋楼藏书舶载日本,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近代著名学者王仪通有诗表达痛惜之情,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赎回,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三岛于今有酉山,海涛东去待西还。愁闻白发谈天宝,望赎文姬返汉关。”
值得庆幸的是购得皕宋楼藏书的静嘉堂文库安然无恙地渡过了1923年9月日本关东大地震和后来旷日持久的日本侵华战争的炮火,至今保存完善。陆心源的毕生心血终究没有因后代的饥不择食、利令智昏灰飞烟灭。而座落于太湖之滨历尽风霜的皕宋楼,作为灿烂中华文化的遗迹和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正揭示、昭示、也警示着诸多深刻道理。
参考资料:
徐勇 李怿鼎《近世藏书皕宋楼》,湖州晚报,2014年10月22日
顾志兴《皕宋楼藏书秘密流入日本真相》,中国文物网,2016年12月29日
《书去楼空的皕宋楼》,浙江日报,2010年07月02日
《清著名四大藏书家之一:陆心源》,新浪博客水经书屋,2016年0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