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北昆建院60周年之际
如今的北昆旧址已经成了一片旧城改造的拆迁废墟了。我小时候是在虎坊桥那边上的中学,北昆是我到南横街见周绍良先生的途经之处,我有好几个同学的家里是北昆的,我也曾跟随着伙伴们一起见识过那悠远的水磨昆腔……
昆曲是明清江南文化的组成部分,您要是读懂了“昆曲百年”,也就如同品鉴了好几百年前江南士子的清雅与俊逸。赏昆曲,便是赏她的音律和歌舞:“一低头,一挥袖、一抬手、一移步,已觉心神摇曳,情不自禁。”
自2001年之后,“民间昆曲”的“传统”话语权因“非遗”的出现而获得了更高端的资源。故宫文史大家、京昆名家朱家溍先生曾提出两个观念,一是认为昆曲已处于峰值状态,如《游园惊梦》等折子戏即是增减一分都不能的;另一观点便是提倡“以复古为创新”。
几个世纪之前,汤显祖先生轻轻写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这聊聊数句居然盛行了六百年,时至今日仍旧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传统的江南文化与昆曲的发展演进之间显而易见的呈现出双向互动的关联,优雅的水磨昆腔潜移默化渗透到晚明文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一定经济实力和文化地位的士人家庭大多会自备家乐或聘请曲师,历史上比较著名的家班就有申时行家班、邹迪光家班、钱岱家班、何良俊家班、屠龙家班、包涵所家班、祁止祥家班、张岱家班、阮大铖家班等。
昆曲当然是文人圈子的风雅之事,其曲词之美在于汤显祖、王实甫、李渔、洪昇、孔尚任……其音律之雅,则源于魏良辅先生(这位不得志的艺术巨匠甚至连生卒年都未留下,却将昆曲改变得温婉柔美,舒缓熨帖)。
大概是90年的样子,我跟着周绍良和汤一介二老去过一次北昆,当时是见识了一折《牡丹亭》的,当时应该是北昆的学生表演的,同往的有北大的金克木先生和钱钟书先生的夫人杨绛女士。
那昆曲的“水磨腔”,恍若水中经年打磨过的玉石,类似这样的每一个字音,都要悠悠缓缓经过吐字、过腔、收音,如此低回婉转、一唱三叹、直到将含蓄蕴藉的文人情愫演绎得严丝合缝,无可比拟。
明清时期的江南文士生活曾经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精致的古典生活方式。“越名教而任自然”,代表着文人生命的最高理想和审美气质,这一点最大限度地超越了传统的文化实用主义气质与审美风度。也正是在这个审美的环节上 ,江南文化才显示出它对儒家经典人文观念的一种实质上的超越。
就明朝人的生活而言,日益富足的工商经济和“禅净合流”的文化思潮使得社会生活更多的体现了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另一方面,人们在追求物质享受和世俗利益的同时,也体现了追求生活化的“雅”的一面,即尽可能的追求生活的艺术化、追求另一种层面上的极致的精神享受。
明清文人对水磨昆腔的认可以及对戏曲表现形式的选择是有一个扬弃的过程的。昆曲功深熔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的唱腔,在艺术格调上更契合当时文人的审美趣味,更有利于风流才子抒发细腻蕴藉的艺术情感与外化其婉丽幽邃的内心世界。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花前月下,酒边樽旁,对弈弹琴,投壶蹴鞠,座中女乐,轻讴缓舞,象板银筝,笙歌盈耳,原来时光可以这样雕刻,在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正史与道德文章旁边,还可以有着如许活色生香的生活样式,无为、却直逼生命的性灵……
脉脉流水,一叶扁舟,既承载着人生的欢娱,又被赋予年华老去的感伤、物是人非的离愁别绪、人生短促与历史的变迁浮沉的感叹。“江南文化的现代性意义 ,主要在于它可以提供一种解决后现代文化问题的古典精神资源。”
王世襄先生的夫人袁荃猷女士曾经对我讲过朱家溍先生痴迷于昆曲的事儿,我当时反正是弄不清昆曲和京剧的区别的,但是后来我隐约感觉到这明式家具悠扬的线脚所洋溢着的审美与这水磨昆腔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昆曲及与之相关的江南文化具有诗性和世俗性的双重品格。总体上说,世俗性显现为物质功利性、直觉体验性和快乐性,诗性则是对世俗性的精神超越。”几个世纪以来,昆曲与流行于17世纪的江南文人美学观念一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生生不息的价值支点。
北昆的60年培养了昆曲人才,在巨大的时代变迁中为昆曲的传承和发展打下了基础。昨天北昆元老侯玉山先生的后人侯菊女士给我看了她撰写的关于昆曲艺术的书。真是希望在下一个甲子,北昆的后来者们能保持开放的心胸和远大的目光,把昆曲艺术的传承之路走得更宽广……
盛澜
2010年8月18日
盛澜,1975年生于北京,数学博士,对佛教建筑、佛教文献、佛教造像、佛教美术有研究。
师从著名红学家、敦煌学家、佛学家、文史学家周绍良先生。
曾任中国佛教古代文献保护中心理事、香港东方佛教艺术研究会研究员、中国佛教建筑研究所专家委员会主任委员等职。
九十年代末,经周绍良先引荐,到杜仙洲先生处从事佛教古代建筑专项研究。